“对一个老年酒客来说,茅台就是他们的巴黎,喝过很多酒,就像去过很多地方一样,绝大多数留不下什么印象。而只有极少数的几种酒比如茅台,才配得上‘永远是值得你去的,不管你给她什么,你总会有回报’的评价。”
川西酒事
任大刚,冰川思想库联合创始人、研究员,专栏作家。曾任东方早报评论部主任,澎湃新闻网社论委员会主编,梨视频评论总监、研究院院长,现在投资公司任职。出版有《与孔孟对话》(中文、韩文)。
婚宴酒
我8岁那年,堂叔结婚。
堂叔一家对我极好,他们家开饭,我可以不打招呼,坐上桌子便吃,并不把自己当外人。堂叔结婚这件事,对我来说,也是个大事,还没有到大喜的日子,就激动了很多天。
宾客来了很多,很多认识的,也有很多不认识。堂叔不是一般的农村青年,他在外面有些交际,因此来宾里面,也有一些在外面闯荡有见识的朋友。
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,正式酒宴的前一天晚上,还有一场预热性质的便宴,俗称“花夜”。其时,已经用上生产大队(即后来的“村”)新落成的小水电站供应的水电,院子里灯火通明,欢声笑语,人声鼎沸。
桌上的荤素菜肴慢慢见底,人们虽意犹未尽但渐渐散去,最后就剩下一桌堂叔的朋友们,一开始还挺斯文的,后来就开始猜拳行令了。
“……,三桃源呀……,四季财呀……,五魁首呀……,六六顺呀……”
声音高低起伏,时而大声嘶吼,时而浅唱低吟,时而击掌大笑,时而摇头丧气,逐渐吸引了一大堆人看热闹,挤得有些水泄不通了。我使劲钻进人缝,津津有味地观看。
这是1979年的川西农村。即便生活离富裕还很遥远,但遇到红白喜事,除非特殊年份只吃得起“萝卜席”,通常还是要杀一头猪,菜品上还是要尽力做出“九斗碗”,荤多素少,基本的体面还是要的。
10多年的禁锢使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更加没有见识,兴许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喝酒法,人们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,直到夜深,才哈欠连天,沾着酒气散去,躺在床上,满心欢喜等着次日的饕餮大餐。
那时候,人们喝的是散装白酒,通常来自某个公社(即后来的“乡”或者“镇”)或大队的酒厂。遇到红白喜事,主人家会估算来宾人数,打上二三十、四五十斤不等的酒招待宾客。如果婚宴现场出现酒不够喝的状况,那就很失礼了。
喝酒用碗,没有杯子。所以究竟喝多少,没个定准。真要喝起来,特别是遇到猜拳行令的场合,那就喝醉喝倒为止了。事后一定有好事者去摇一摇酒坛子,大致估算一下到底喝了多少,某人酒量如何,作为谈资和八卦,传颂一时。
喝寡酒
堂叔的三姑妈嫁到了温江县,她的丈夫,我们称为罗三姑老爷,人极精瘦,但酒量极好,盛传的酒量,是就着七棵稻谷,喝了三斤白酒。
于是稻谷就成了我听说过的最离奇的下酒菜。
像嗑瓜子一样磕稻谷,我们这种年龄,大概是最后一代。
秋天,稻田一片金黄,黄澄澄的稻谷垂在稻草上,用手勒一把,一颗一颗放在牙齿上,稍一用力就崩开了,米粒不大,但吃起来有一股独特的米香。七粒米,怎么就能就着喝下三斤酒呢?我想不明白,我也没有向他求证过。
这种喝法,应该就是俗称的“喝寡酒”。所谓喝寡酒,就是没有下酒菜,干喝。
人称“肥二坨”的一个陈姓长辈,人长得高而且胖,就喜欢喝寡酒。他通常披着衣服,偏着头,一摇一晃来到村边的小店,叫一声“老板,来二两酒”。
待到一小碗酒从酒坛子里舀出来放在案桌上,肥二坨大爷仔细瞧了瞧,又四周看了看闲谈的人,有些羞涩地端起碗,一仰脖子,一饮而尽,放好碗,又看看周围,面孔渐渐有些红润,看还是无人理睬,就一晃一晃的走了。
堂弟的外公也喜欢喝寡酒。他之喝寡酒,更应该叫喝起床酒。他的酒壶,就放在床边上,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,就是坐在床上先抿上几口,再穿好衣服,下床,出门,干活。
下酒菜
稻谷真不能算是正经下酒菜。
最寻常的下酒菜是干胡豆。胡豆也就是江南人所说的茴香豆,但江南的吃法是未等晒干,将熟未熟之时食用。干胡豆则是熟透晒干了吃。
最简便的是直接食用,干而硬,牙口好,可以慢慢在嘴里反复摩擦,吃出香味来,抿一口酒,别有一番滋味。
第二种吃法,是用中火烘炒,甫一炒熟,立刻倒入化了盐的凉水中,盖上碗,“激”上几分钟,然后倒掉水,拌上酱油、红油,有藿香叶子更好,这样“激”出来的胡豆,香味更浓,也不崩牙口,老少咸宜,也是一道不错的下酒菜。
川西不是花生的产地,改开初年,花生还算是补品,用来下酒是比较奢侈的。此外,还有四川的怪味胡豆、豆腐干等,也是不错的下酒菜,可惜要花钱,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。
然后就是“码墩儿肉”。改开之前的年代,病死的畜生特别是猪,是舍不得扔掉的,有人专门收购病死家禽家畜,解剖好之后,用重口味的香料卤好,摆在背街小巷一堆一堆售卖,称为“码墩儿肉”。囊中羞涩的村民购买后,摆在一旁的矮桌上,一边喝酒一边享用,尽管臭烘烘的,更说不上卫生,但也算是补充了营养,打了“牙祭”。
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,才可能走进饭馆,炒一两个菜,倒上二两酒,细嚼慢咽,慢慢地品味。
再往上,就没有啥好吃又花钱少的下酒菜了。除非红白喜事,可以放开肚子,吃好喝好。
瓶装酒
川西尤其是邛崃、大邑、崇庆一带,是今天中国三大原酒生产基地之一,酒厂众多,公社和大队酒厂的酒,市场就在本地,消费能力有限,多为散装酒,散装酒就成了本地酒、低档酒的代名词。
改革开放后,市场经济开始启动,人们有了一点钱,就要更好的生活。那些嗅到商机的酒厂,立刻推出瓶装酒。
酒客们朴素地认为,瓶装酒意味着它是非本地的产品,是可以长途运输的,不管是运进来或打算卖到远方去,质量必定过硬,必定高端。
本县酒厂除了散装白酒,原来也有简朴的瓶装,如今再把酒瓶子重新设计包装得更好看了,临县酒厂的酒也是瓶装的,还跟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扯上了关系,一下酒就有文化含量了。成都市的酒厂开始做广告了。逐渐地,也传出了四川的酒有“六朵金花”,除了老牌人士不太感冒这些营销,一般人还是以喝上“六朵金花”为荣。当然,有的说好,更多的说,不如我们村酒厂的酒好喝。
乡村酒厂的酒,除了“肥二坨”大爷这样的基础消费者,已经不大有人喝了,除了卖原酒,做贴牌生产,它的唯一出路,就是被老酒客们用来泡药酒。他们通常弄一个大坛子,往里面放上名贵中药材人参和蛇之类,等到白酒被泡成暗黄色,闻起来有一股中草药味道,大概就成功了,据说能够治很多慢性疾病。
我二舅是个老酒客,没有客人来,也会独饮几杯,他对一般的瓶装酒不感冒,认为不如村酒厂的酒好,他每年会打回200多斤白酒,装一大坛子,加上招待客人,刚好够喝一年。
旧梦
上面说的都是三四十年前的酒事。
岁月沧桑,很多关于酒的风俗,都已经湮没在记忆深处,无迹可寻。酒客老矣,甚至行文提到的酒客,有的已成了故人,活着的端着酒杯,手也在微微颤抖。
我不是酒客,但我理解很多普通的中国酒客,他们一生的爱好,就是杯中物;他们一生的向往,就是能品尝到听说许久的酒,比如茅台。
想到此处,不禁让我记起海明威在《流动的盛宴》中写道:“巴黎永远没个完,每一个在巴黎住过的人的回忆与其他人的都不相同。我们总会回到那里,不管我们是什么人,她怎么变,也不管你到达那儿有多困难或者多容易。巴黎永远是值得你去的,不管你给她什么,你总会有回报。不过这乃是我们还十分贫穷也十分幸福的早年时代巴黎的情况。”
对一个老年酒客来说,茅台就是他们的巴黎,喝过很多酒,就像去过很多地方一样,绝大多数留不下什么印象。而只有极少数的几种酒比如茅台,才配得上“永远是值得你去的,不管你给她什么,你总会有回报”的评价。
重阳节,对一个老酒客来说,面对夕阳,端起一杯茅台,就像浪子重新回到了巴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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